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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梦溪:刘梦溪先生八十梦忆

编辑:民俗文化 2023-10-25 16:28 浏览: 来源:www.liuxuekuai.com
      很长一段时间,我有“扫书架”的习惯大约每周一次,几家常去的人文类书店,新书展台、书架挨个扫一轮,相关领域出了什么新书,大概能心中有数。习惯了也不费事,有的只看书名,有的翻翻目录、前言、后记,特别感兴趣的买回来细读。
2005年,武汉大学旁八一路的一家书店,偶遇刘梦溪先生主编的《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垣卷》,收入援庵先生的《元也里可温考》《元西域人华化考》《通鉴胡注表微》等代表作。这是第一次听说刘先生的名字。知命盛年,历时七载,他主编的这套“中国现代学术经典”出版于1997年,收录了李济之、傅斯年、陈寅恪、马一浮等凡44家、35卷、25000万字。多年后看来,依然是罕见的大手笔。一如他最近主编的12卷,皇皇千万言《<中国文化>三十年精要选编》,二者都是了不起的名山事业。
,当时更为震撼我的,是他那篇“力大沉雄”的序言《中国现代学术要略》主编“中国现代学术经典”过程中,他对诸家学说发覆探幽,“写着写着收不住了”,最终成稿居然多达六万字、数十页——这是我阅读生涯仅见。后来,这篇序言增订为同名专著,2008年在三联书店出版。梁任公当年为蒋百里《欧洲文艺复兴史》作序,演绎出《清代学术概论》;余英时先生为《顾颉刚日记》作序,铺陈为《未尽的才情》。刘先生此举鼎足而三,其气魄与才情可见一斑。
书末还附录了1997年2月16日,围绕这篇文章的“学术恳谈纪要”,参与者有戴逸、汤一介、李泽厚、李慎之等12人,称许之外,不乏尖锐的辩难庞朴说“你写大师,有一个基本的问题,你是仰着看的……这是个大毛病”;李泽厚则提出,“我认为(35卷)都称‘经典’值得怀疑”——对此“恳谈”,他照单全收。
刘梦溪《中国现代学术要略》
生活•读书•新知三联书店
以上,构成对刘先生的最初印象。后来与陈智超先生见面,他讲到一件援庵先生的趣事“祖父在北平没有请佣人,有时候会穿着短的衣服给客人开门。有些不熟悉的人以为他是个老佣人,就问陈先生在家吗?老人家说陈先生不在家。然后回屋去了。”那时候,也想起了刘先生——出版的功德不在一时一地,我就是那个多年以后、“无穷的远方”,受惠于他的读者。
老友余玲视刘先生为长辈,常相过从,前述《<中国文化>三十年精要选编》,她是主要项目负责人,有关出版的细节我们也数度讨论过。去年底,我以许倬云先生学术助理的身份,受邀来匹兹堡大学访学。今年春末,余玲请刘先生给许先生和我各题签了一本《八十梦忆》寄来。因为上述缘故,夏初收到书时,“梦里溪山曾见”,竟有几分亲切的熟悉感。李商隐擅写“梦”,就集了首诗请她转呈,代为致意集义山句贺梦公杖寿
昨夜星辰昨夜风
不放斜阳更向东
公之斯文若元气
三生同听一楼钟
我是曾听过刘先生“钟声”的人,相信他会懂得。
刘梦溪《八十梦忆》
生活•读书•新知三联书店
刘先生以宿学而主编《中国文化》学刊三十余载,研究范围广涉“红学”、思想史、近现代学术史及陈寅恪、马一浮、王国维等专题研究,交游遍及华人学界,其行迹于此《八十梦忆》历历可见。《访学记情》一文中,余英时先生对他有两句评价“你是诸葛一生唯谨慎之人”,“你是多情之人”。“谨慎”而言,从刘先生的著作、文章,包括本书第十章前彩色插页可见一斑平生交游点滴,如照片、信函、谈话记录乃至便笺,他都有心留存,甚至写信他都可能有留底稿的习惯。,这本书乍看上去略显“庞杂”,似乎有违其一贯风格。
1992年9月13日,刘梦溪(右)和余英时在余宅竹丛前
后来,偶然又想起“你是多情之人”这句评语,对刘先生的用意才有所领悟其一,《八十梦忆》应该和《七十述学》对读(甚至视为其“补注”),二者“合璧”,堪称一部个人视角的“当代学术史”——比如,“亲情与‘家学’”一节,虽然《七十述学》有论及,《八十梦忆》中则“经过重新改写,且增加了反思和检讨”;其中的回忆文章,牵涉到与数十位当代学人交游的细节,限于体例,在“述学”中显然很难尽兴,综观则可相互补益。
刘梦溪《七十述学》
生活•读书•新知三联书店
其二,本书十二章标题用的都是词牌名,整体而言充满了“温情与敬意”——那位经常做梦的“多情梦公”站到了台前,“学术”缓缓退后。其中有两篇文章,似乎印证了我的感觉《一只飘立在空中的洁白羽毛》《爱为何物》。前者是2018年9月10日,刘先生与夫人赴台湾看病,返回中国文化研究所,同仁过来探望的谈话记录稿——学问谈得不多,更多呈现的是老病之人的真实感受,及以他为核心的学术共同体的温情面向;后面这首难得的现代诗,刘先生则从各种角度探讨了“爱”这个主题——“爱让死而生,爱让生而死”。或许,编选这本《八十梦忆》时,数十年往事如梦般划过,那些沉睡在时间中的人与过往,也会“一时间明亮了起来”,纷纷向他打招呼。
4月14日收到刘先生赠书,许先生和师母一起翻看了半个多小时,感慨良多。书中提到的李亦园、张光直与许先生同为李济老门下,一辈子相交相守的师兄弟——《难以忘怀的李亦园先生》一文中,刘先生曾感慨错失访谈他们的机缘——“可是如今,只剩下一缕无法排遣的遗憾留在了我的心里”。许先生与刘先生有过一次长谈,那是2003年在南京——“我们畅谈了近两个小时,他讲了自己的经历和学术追求,我们竟一起哭了起来。”(《白先勇和青春版<牡丹亭>》)可惜的是,此次谈话未能留下记录——行旅匆匆,或许,双方都未曾料想能谈得如此深入。
其实,刘先生有一套自己速记的功夫。1995年12月,他在香港中文大学与金耀基先生做过两次对话、一次长谈,题目围绕“中国现代文明秩序的建构”。那时他还不会用录音机,“一边谈一边做简要记录”……“我的速记只有我自己能看懂,谈话时思想、观点、逻辑,很少会有遗漏。”可是,那次的速记稿意外丢失,只能“硬着头皮,强迫自己重回对话现场”。金先生一看便知问题所在,“对访谈文稿做了大量增补和修改”,以《为了中国现代文明秩序的建构——金耀基教授访谈录》为题在《中国文化》发表。(《京港两地书》)
刘梦溪(右一)、陈祖芬(右二)与金耀基、陶元桢夫妇
因为主编《倬彼云汉许倬云先生学思历程》,近来与金耀基先生通过几次电话,也就有机会,亲身领略刘先生笔下的学人风范。主要目的,一则请他写一篇与许先生数十年交往的文章,作为序言;一则请他题写“倬彼云汉”四个字——金先生是书法名家。为免老人家为难,通话前拟定了若干问题,商定以访问的形式整理初稿,再呈请他斧正。访谈稿寄到香港后,金先生连呼不满意,在此基础上增订了一篇,名为《相交相知六十年的史学大家许倬云大兄》。5月6日的电话中,金先生突然问道“北京的刘梦溪先生你认识吗?我们是老朋友,前几年他担任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院长,书院的名字也是我题的。”
庚子大疫,刘先生居家读《春在堂全书》,写了一篇《俞曲园<病中呓语>的‘呓语’》,作为第十三章《失调名》的“孤篇”。文中记录了俞樾临终前的九首“预言”,其九曰
张弛由来道似弓
聊将数语示儿童
悠悠二百余年事
都入衰翁一梦中
       “悠悠二百余年事,都入衰翁一梦中”,固然这是曲园病中之“呓语”,更如梦公编订此书之“心迹”。俞氏精研易学,则不妨由此闲话几句。若以传统“十二地支”数配《周易》“先天圆图”论,“十三”为一阳来复之“子时”,“孤篇”为子时初复一点纯阳,即邵康节所谓“一阳初起处,万物未生时”——枯木逢春,或在此乎?是为愿。